黄永玉先生：永恒的风景与回忆

07-14

黄永玉先生：永恒的风景与回忆

田凯频

一

黄永玉先生走时，很突然。那天儿子电话告诉我，以为听错了。挂了电话，立马看黑蛮黑妮的朋友圈，看到他们发布的讣告。才敢相信！

△２００４年５月，和黄永玉先生在刚完成的大画前留影。

４月１８日，先生版画在扬州开展，才接受记者专访呀！两天前，巡回到厦门展览，“朝闻天下”才报道呀！古历七月初九就是先生生日，一段时间里，我们几个家乡后生还在策划怎么去祝贺啊！怎么就这样快呢？！

我不能打黑蛮黑妮电话，他们在讣告中专门告诫。我完全知道那时候他们是怎样地悲痛！我不转发这个信息，不愿意把这伤心的事传播给其他人。

以后若干天，默默地闷在家里，思想被强烈的情绪控制着，眼前是先生的影子，耳边是先生的声音。夜深了，窗外下着雨。停了下，下了停，咂咂地打在雨棚上，很闹心。黎明时，墙外树上的两声杜鹃开始不停叫唤，在清晨里，特别穿透，叫声多了悲哀。

文静发来微信，问我与先生有无交集，大概想要我在先生过世时写点文字。我告诉她，此时语不成句，书亦不能成文。今天动笔，感觉千言万语，千头万绪，仍不知从何处开头，怎么结尾。

二

先生的侄儿黄立和我同学，很要好。１９９４年，黄永玉先生回到镇筸城，住在白羊岭家里——“古椿书屋”。黄立带我去他家里看望先生。

那时先生刚逾古稀，回到家乡，特别兴奋，一段时间里，走街串巷，穿虹桥，过跳岩，看老房子，看老井水，爬南华山，爬奇峰寺，看城门洞大门锈迹斑斑的铁钉，看文昌阁学校爬满槲蕨的古树，看三皇阁井水长满苔藓的井壁，拼凑儿时的记忆，寻找以前的风景。抽空去看刘大炮染布，看聂胡子扎狮头，到陈家祠堂看傩堂戏。好的天气，带着刘鸿洲等几个家乡画家写生。回到“古椿书屋”不停地画画，作诗作文。

△１９９７年５月，随同黄永玉先生到官庄沙洲上“打波斯”。

空暇时，招来小时同过学的老头们聚会，摆龙门阵，翻新孩提时代上了灰尘的旧事，评论老街坊的一些人物。选晴朗的日子，约上大家到沱江下游的沙洲上“打波斯”，吃水煮羊肉，喝羊血稀饭。那段日子先生创作了许多画作和诗文，包括凭着记忆画了凤凰古城四十五处小景原先的旧模样，出书为《永不回来的风景》。

△２０００年６月，黄永玉先生在凤凰古城采风。

后来每次回来，我都去看望。从“古椿书屋”到“夺翠楼”，再到“玉氏山房”。很多时候，先生出门走动，我随同其中。回到住处，先生画画写字，我和几个追随先生习画的凤凰画家静立左右观赏，有时主动帮忙取纸换水洗笔。先生回到凤凰，常有远方友人拜访，“高”谈“阔”论，我们在旁边毕恭毕敬，侧耳聆听。谈论中有事问及，我们认真作答。每个周日，只要我们在场，上午十点准时陪先生看中央５套的拳击节目。

△２００３年春节，黄永玉先生在夺翠楼画生肖羊。

先生记忆极好，小时候经历之事尤为清晰，讲话幽默风趣，时出妙语典故，在场之人无不快乐，也长知识。刘一友先生最有心，每时取出小本子笔记。我在其中得闻许多凤凰从前的逸闻轶事，也懂得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。

三

我不会画画，字也写不好，在先生旁边像古代寄食于豪门又不会谋划的“门客”。

△２００１年１月，陪同黄永玉先生拜谒沈从文墓地。

一日人少，先生问我有什么喜好。我说公事较忙，闲下来喜欢读书。问我读哪样书。我说没有专攻，只是修心养性，古代文言文散文，现代名家散文，历代史记史料，诸子百家选些读，零散，局限，不系统，也没研究，很肤浅。

先生说，你乘着年轻，定要多读书，少走玩，把时间用在做事和读书上。我咯大的年纪了，还在认真的读书，还在努力工作。一个人不管活多久，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，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去认识世界上很多的人，经过世界上很多的事。一本书或许是作者用毕生的经历、经验和心血写成的。你多读一本书，等于多活一辈子。

△黄永玉先生在玉氏山房。

这些话很简单，却很透彻。在后来，阅读慢慢成为我最大的爱好和最固定的习惯。每到一个新地方，只要有时间，都会去当地的博物馆看看，到书店逛逛，信手买一两本当地的书。到北京去，用半天时间去王府井书店，荣宝斋和中国书店，找一些平时难买到的书。

△２００７年５月，黄永玉先生在沱江河边。

一日下午，酒鬼方面来人到玉氏山房，请先生设计一款高端酒的酒瓶，先生略作思考，要木工向宽军加工一断木枋，要毛光辉找一节竹筒，还需找一张牛皮纸。我说不费事，我家里就有。立马回家取来几张。先生惊讶，问我何有此物。我说经常邮购书，寄来时都是牛皮纸包装的。先生将牛皮纸裁好一张，边夹在两掌中揉捏（“内参”酒瓶外皱皮是这样形成的），边自语，看来开平是在读书了。我说，大伯，您讲“多读一本书，就等于多活一辈子”，我一直记到的。我们晚辈都管先生叫“大伯”。他笑着说，有记性，好。这酒瓶和酒后来做好了，就是“内参酒”。“内参”也是先生当时取的品名。

△黄永玉先生工作之余在玉氏山房连廊上休闲吹箫。

四

２００４年先生回家乡，家乡几个画家和晚辈在玉氏山房陪先生聊天。先生每每与家乡人聊天都很快乐。那天兴致很高：“今天没有事，我们写对联，用你们的名字做嵌字联，大家一起想，一起撰。我来写。”每个人想自己的，也帮其余人想，互相造句对联，但最后大都是先生做出的联句最奇妙，对仗最工整。做到我的时，先生出了上联：“开张天岸马”。我知道这是借用陈择老祖的联句，我在洛阳龙门石窟入口右边坎上摩崖刻石上看到过，下联是“奇逸人中龙”，很大气。先生要大家凑下联，大家提了几句，都不得意境。最后还是先生撰了下联：“平易孺子牛。”在场人无不叫绝。只有我心里明白，他老人家用这副对联在教我做人做事。

△２００５年１０月，黄永玉先生书写对联相赠。

△黄永玉先生书赠本人的斋号。

２００５年的一日我们又谈到读书，我请先生给我取个斋号。先生爽快答应，当即取来四尺宣纸，写了“三省斋”。问我喜欢吗。我说：大伯，非常好！我很喜欢！《论语》里曾子曰：吾日三省吾身。荀子《劝学》里也有“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，则知明而行无过矣。”告诫我多反思自己的思想，多省察自己的行为，很具意义。接着他说，你理解我就不多解释。你从事公安，涉及政治法律，事轻关乎官司，事重乎关人命，马虎不得，要谨慎从事，随时自省，慎思，慎言，慎行。老子说：“慎终如始，则无败事。”我都一一记下了。

△黄永玉先生书赠本人的对联。

下半年我工作变动，交流到沅江边的泸溪。我去玉氏山房，先生一个人在画一幅大画。我向他禀报调动之事。他分明听到，却不作声，也无表情，放下笔坐到大沙发里，口含着烟斗吧嗒吧嗒地抽烟，一缕一缕的青烟在头上飘散。我陪坐在侧面，见他一声不吭，也不敢言语。沉默良久，先生站起身，走到大案台边，从纸架上取了张六尺宣纸，铺在毡子上，用篆隶变体书写一副对联：“屈骚澧水；羿射天门。”落款书“此联余二十多年前于大庸县所作，开平荣任他处，不胜依依，书此赠之。”我见落款，受宠若惊。先生叹息：若能留在凤凰多好啊！这副对子上联是文，下联是武，泸溪是屈原来过的地方，你要有屈原的家国情怀，也要有后羿的侠义精神。你到了那边，又不带家室，有更多的时间，可以静下心来地多读些书。我说我都记住了。

△黄永玉先生给吴正义紫藤画展题赠展名。

五

在泸溪工作的五年，回凤凰少了。先生回到家乡，有时向身边人问起我，要他们告诉我，可以去聊天。

一日先生打我电话，说新收藏到一个硕大的鼓，没有鼓槌。委托我去泸溪剧团拜访辰河高腔老鼓手向荣先生，请教怎么配鼓槌。向先生很热情，认真指教：鼓槌长度略长于鼓面的半径，槌头击在鼓面中央时，手柄正好在鼓面外，最为合适，也最有力。过长打击没有力。小鼓鼓面小，鼓圈木板薄，回音短，鼓皮绷得紧，弹性好，鼓槌用小硬木，敲击时鼓声清脆。大鼓鼓面宽，鼓圈木板厚，鼓皮松，震动大，共鸣长，鼓声厚重，沉闷，悠远，鼓槌不能用硬木，要用大一点的软木。

回到凤凰，一五一十给先生报告。他笑着说：了不起，太有道理了！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事，就是专家。从楼上取来一本《比我老的老头》，签上名，要我转交给向荣先生。

２００８年初，南国大面积发生严重的冰冻。一天清早，先生打来电话说，玉氏山房水管爆裂，无法供水。委托我找一个温暖安静又可以工作的地方，要住一段时间。我立马赶回凤凰，把先生一家接到天下凤凰的凤凰楼住下。冬天里是淡季，又赶上冰雪封冻，整栋楼空着。那段日子，先生在那里照样忙忙碌碌地做他计划的工作，直到冰雪消融。

不久我再去看他。先生一见到我便说，你来得正好，前几天我找到一幅若干年前写的字，送给你最好。便从楼上取来一张字，展开来。是一张条幅书法：“快乐的贫困是美事”。接着说，这是伊壁鸠鲁的话，很有哲理。自古以来做清官忠臣最苦，不以权谋私，不贪赃枉法，忧国忧民，尽忠职守，很劳累，也很清苦，往往还会被贪官奸臣排挤打压，栽赃陷害。贪官污吏则不一样，他们结党营私，投机钻营，争权夺利，索贿受贿，反而过得花天酒地，逍遥自在。但贫困、清苦才能磨炼出一个人的品格，一定要守得住清贫，坚持自己的志向，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。后来我把这幅字裱好，挂在书房里随时仰视。

六

２０１９年３月８日，黑妮发来微信，要我去玉氏山房把他们家的别克商务车检查一下，说不定他们近期会回来。专门嘱咐我，先生交代别与他人说。我知道先生定是要回来了。

３月２８日中午，黑妮发来信息，他们乘坐２９日Ｇ８１次高铁到怀化，一行五人，需要两辆车接站。夜里近１０点钟，黑妮打来语音，要我了解车站有无轮椅。我吓了一跳。问了先生状况，黑妮说，最好用轮椅，我爸不比以往啊。

２９日上午，我们提前到车站，衔接好车站的轮椅，勘察了行进线路，然后等在先生坐的１６车厢门口。先生下车后，坐上轮椅，从升降电梯下上。

△黄永玉先生与画家刘鸿洲

到了玉氏山房，围在主楼门前坪场的茶几坐定，先生笑着用手机打通五弟黄永前电话：“老五啊。”电话那头：“哎，大哥，你好啊！” 声音很大，旁边人都能听到。“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？我回来了。在玉氏山房。哈哈哈，你快来喝茶。”笑得很开心。“啊？！你回来了啊！怎么不先讲一声，我来接你啊。”五叔明显很激动。“哈哈哈，我就想给你一个突然的惊喜啊。快来吧。”手足之情全写在脸上。“好好好，我马上过来啊。”一袋烟工夫，五叔五婶一起来了，拉过手后，茶杯里全是亲情笑语。